走神东
神,是神木的神;东,是东胜的东。神东,那么远,那么近。
站在圪梁梁上望神东,但见掉头南下的黄河广舒长袖,轻轻挽起本属于陕北榆林的神木、蒙南鄂尔多斯的东胜、晋西北忻州的保德,让陕、蒙、晋三地在这里眼对眼,拉手手,一搭走。
说是天下黄河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弯,但这个最大的“几”字弯硬生生把毛乌素沙漠、黄土高原勾勒成一个大河套。“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我实在难留”。这里既是当年一代代受苦人忍受着风沙、干旱和饥饿“千里路上找营生”的“口外”,也是擦干眼泪继续西行的歇脚之地。多年以后,却有朋友问我:“你走过西口吗?”话题的穿越意味让我一愣。
“我指走神东。”朋友解释。
走西口——走神东。我恍然大悟。神东其实专指神东煤炭集团,它拥有13个煤矿,其中内蒙古境内7个,陕西境内5个,山西境内1个,煤田面积近乎我生活的天津市城乡总面积的3倍,年产原煤超过2亿吨,位居全球前列。当年,第一代神东人吹响的第一声唢呐,可谓一鸣天下闻,而今,神东俨然成了现代西口的新标识。
天,还是那个天;地,还是这个地。那被铁路、公路、桥梁“穿针引线”的一道道圪梁梁和深沟沟,还会有“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,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”吗?那满世界的人工绿色植被,会是“抛洒过泪蛋蛋”的“沙蒿蒿林”吗?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光伏板的蓝色海洋,会是海市蜃楼吗?那奔驰在厂矿、田野、牧区、村镇之间密密麻麻的小轿车,会有“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”吗?那翩翩起舞的矿工和农牧民家的儿女中,谁是黄土高坡的“四妹子”,谁又是大草原的“森吉德玛”?
“谁也是,谁也不是。”回应我的是大柳塔矿区一家宾馆的年轻经理。他西装革履,腰板直挺,气质儒雅。光绪年间,他祖上从保定来这里开荒滩,贩羊皮,挖大渠,一个个累得不成人样儿。腊月里赶着毛驴回老家,家里人以为土贼找上门来,拎起锅盖就打……几代人的苦日子,终于熬到神东“从天而降”,乌兰木伦河两岸从此“神东点亮三百六十行,行行都有万千状元郎”。早先走西口的人以晋陕冀居多,如今来自全国各地;早先只是“哥哥”走,如今“哥哥妹妹”一搭走。一位叫“小湖北”的神东人插了一嘴:“我和妻子大学一毕业就来到神东,不久有了房和车,就把双方的父母也接来了。”
“我婆姨就在矿上,她是技术工。”经理很幽默,“我嘛,只是个民歌《五哥放羊》中的小五哥。”
我捧腹大笑。
“你不信?乌审旗那边还有我的牧场哩。我的羊比天上的白云还多。”
我赶紧收了笑,因为我信了,一如相信这里“采煤不见煤”。从发现煤田至今,四十年弹指一挥间,矿上的装备和技术已经革新了好几轮,从开采到运往全国各地,实现了全程封闭。行走在矿区,如若不是标识提示,你会以为误闯了谁家的后花园。只是,这还是传说中的矿区吗?蓦然想起流行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支歌《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》:“我像煤,煤像我,心里都有一团火……”老电影中的矿区镜头也重返脑海:黑煤,黑脸,黑棚,黑路……要说白,除非你咧嘴一笑,那白生生的,是牙……徜徉在大湾矿区,我发现,无论在高科技洗选中心、智能化调度室,还是在长达几百米的地下自动化采掘一线,每一位矿工的脸上,该红处红,该白处白,哪还有“小煤哥吓跑黑山羊,黑夜里找哥靠衣裳”的意思哩。
“十年九旱不见雨,一炉三香祭天爷”。这是《祈雨调》中的老唱段,但神东人愣是利用要人命的矿井水,建成了35个地下水库,总容量相当于2个杭州西湖。一位正在喷泉边跳舞的鄂尔多斯姑娘眉毛一挑:“毛乌素那边的旱魔游荡到神东,扭头就跑。”说来也奇,我在神东逗留的三天,几乎每天都是一会儿大雨如注,一会儿艳阳高照。当地人说:“这样的天气连着好几年了,你说咱神东,神不神?”
我又一次站在圪梁梁上,脚下几十米、几百米深处的井下,一定有如织的作业区和运输网,而视野里的一处处人工湿地、湖泊和公园,首尾相连,起伏有致,一层层绿海清波伴随着马头琴那高亢、悠扬、深沉的蒙古长调,绵延至遥远的地平线。你一定想象不到,游人如织的神东哈拉沟生态示范基地,它的另一个名字,其实叫采煤塌陷区。没人忌讳这个名字。用蒙古族人的话说,就是“只要有光,多可怕的乌云也会变成彩霞”。而神东的煤,是有光的。